原创 张眯眯 三明治
在每日书里,很多人用文字记录自己的“生活实验”,为期30天。有人尝试每天“断舍离”掉一件旧物,有人卸载外卖软件坚持每天给自己做饭,有人决定用几个同样的问题去问30个许久不联系的朋友,再给他们送一份亲手挑的礼物。而在美国的张眯眯,最近在每日书里做了另一个实验:删除微信。相信这也是很多人想做的事,每天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想把微信炸掉,不再打开它。眯眯成功了吗?在她的记录里找答案吧。文 | 张眯眯
编辑|依蔓
删掉微信的第一天:我没有朋友圈刷
这个月想静心。我把微信卸载了。第一天不用微信,就好像在经历完全不同的一种生活。
首先,早上醒来。打开手机一看,那个绿色的图标没有了。习惯性点开刷朋友圈的举动只能就此作罢,然后多了半个小时时间去浴室洗了一个头,整个人感觉很清新。
我儿子快两岁半了, 吃饭很慢,往往我们吃完了他还要慢慢磨蹭吃一会儿。以前,我一边耍手机,一边抬头催促,“快吃快吃,是不是还有几口?”因为我自己也心不在焉,孩子也从来没把“快吃”两个字放在心里。
今天我吃完了自己饭,马上就把碗筷都收了,然后把厨房上上下下擦了一边。一边收拾一边和孩子说话。他说自己是恐龙,我说“恐龙快吃肉,一口吃掉!” “再吃一口鸡蛋,恐龙蛋!”时不时抬头和他说话。把厨房收好了,回到饭桌上,孩子竟然已经把自己碗里的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的。
然后又多出半个小时,我们一起到阳台上,把栀子花收拾了一下。儿子看我给花喷水,好激动,拼命伸手要自己来。以前都是我等他睡下后,自己一人到阳台上浇水,浇完就转身进屋。自己满心激情买回来的花,也没有好好经营,好好闻一闻花香。
今天带着儿子一起到阳台,才仔细好好看了一下这盆花。初夏时节,已经有两朵白色的栀子花怒放,旁边还有好几朵含苞骨朵。儿子拿过我的喷水壶,非常认真地一朵一朵喷上水珠,然后又给叶子喷水,再喷阳台门,喷纱窗,喷停在阳台上的三轮车,还有很久没有展开用的室外布椅。
我才发现,阳台已经被这些长时间不用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。于是,进屋拿了一块湿抹布把布椅好好擦了擦,东倒西歪的东西都规整到了墙角。整个阳台焕然一新。
洗澡前,我拿了一本诗集坐在阳台上擦好的椅子上。栀子花的香气和夏日土壤里的味道扑面而来。儿子在旁边拿碰水壶当水枪,把自己的三轮车喷得滴水。
我时不时要把书放下来,对孩子尖叫:“不要喷我!” “不要喷妈妈的书!” “不要挖花盆里的土!” 尽管如此,这一个黄昏的阳台时光,还是让我快要读完半本诗集。而手机则静静地躺在玻璃门的另一边,室内的饭桌上。
现在,儿子已经睡下了。我没有朋友圈刷,于是把这一天的改变记了下来。然后,再继续读书。
删掉微信的第二、三天:妈妈不高兴了
我把和父母的微信视频改成了通电话。我爸问我为什么不视频,我说因为最近忙,没有详细解释卸载微信的事。恐怕解释起来会很难说清楚。毕竟他刚学会用微信,正为自己能用时下最流行最方便的软件而自豪。我这个时候,像他以前一样固执地拒绝这个新时代高科技,实在有点说不过去。
我妈问我,是不是因为忙,所以没有视频。我跟她说了实话。我妈应该理解我的,我想。
然而,并没有。她昨天已经因为我没有视频而不高兴。今天她在菜市场接起电话来,气急败坏地说:“反正你走得天远地远,我也管不到你!反正我就是郁闷,再加郁闷,还是郁闷!”
以前,如果我妈在外面,也很少接视频,有时还是要变成打电话才更方便。可是,今天她认为这个电话接起来和以往很不一样。我不用微信仿佛是对她的一种背叛,应该受到强烈的道德谴责。
我删除微信是为了自己能够更好地生活,我妈不理解,我也没有办法。
看了一下iPhone统计使用手机的时间。这个星期每天使用手机的时间相比上周下降了51%. 我的天,我只觉得自己多看了一些书,每天坚持写作而已。没想到,删掉微信竟然给我每天解放出了一大半的时间。想想,以前自己在微信上不知不觉浪费掉的时间,真要倒吸一口凉气。
删除微信的第四天:仿佛离开了人间
我设置的朋友圈三天可见,现在应该什么都看不见了吧。如果有人点开我的页面,应该会看到我的头像下面一条横纲,只有“三天可见”几个大字,底下白茫茫一片。
会不会有人见此情景,以为我新冠肺炎中招,不是已经命归黄泉就是离死不远了?会不会有人给我私信,问我是不是还活着?会不会有多年没有联系的朋友,突然想起来要跟我叙旧?会不会有人跟我联系,要我处理什么要紧事,却发现我一直没有回音?我知道,肯定有很多小组狂轰乱炸式的几百条未读信息。不看也罢。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想用微信的主要原因之一。
不过,除了我妈,还会有谁会点开我的页面、看到那个“三天可见”呢?我真是想太多。
觉得自己真是好笑。一方面鄙夷社交网络这种现代人的精神鸦片,让人陷入无边的自恋,不断向人展示自己喝的咖啡,吃的晚饭,然后每五分钟检查一次有没有点赞评论。另一方面发现,我自己就是最典型的自恋现代人啊。
离开微信四天,仿佛离开了人间,然后觉得地球应该因此要转得慢一点了。
删除微信的第五天:前所未有地热爱工作
删除微信之后,我想起来还有几个和工作有关的人常用微信联系。不过软件已删,心意已决,不能因为两三个人就破坏了自己的雄伟计划。
幸好,我有他们的电邮联系方式。删除微信第一天,我就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封邮件,说明希望以后用电邮联系。
以前没有发现,现在才知道,我竟然和那些自己最鄙夷的低头族一样,每五分钟就要摸出手机刷一刷。根据习惯动作,我拇指按键,解锁屏幕,然后就会条件反射,不假思索地直接去找那个绿色的微信图标。现在拇指按开,发现绿色图标没有了。然后有些枉然,又转而去点电邮的图标。如此一来,我就成了五分钟检查一次我的电邮。
刷电邮比刷朋友圈无聊多了。反反复复地看也不过那几封工作邮件。好不容易刷到一个家长抱怨孩子没有找到上网课的链接。我以前最讨厌收家长的邮件,十有八九都是学生出了问题才会想到和老师沟通。可是现在,看到一封点名专门写给Ms. Zhang的邮件,如获至宝。我以更新朋友圈的热情立即回了那个家长一封长信,解释在如下一二三个地方都可以找到链接,然后非常温柔地安慰她说特殊时期把时间链接搞错是可以理解的,如果下次还有问题请多联系,我愿意随时帮忙。然后又另做了一份复习表格给学生填,把网课全程录下来,这样没有找到链接的学生也可以通过看录像、对着表格做笔记的方式学习了。
啊!突然觉得前所未有地热爱工作。学生的妈妈立即回邮件来千恩万谢。我也很为人师表地表示不用言谢,授业解惑,理所当然。不过,还很想拉住她多聊两句,给她发两张我儿子这两天的照片,问她是不是很可爱,最近新出了一个韩剧不知道有没有看。
当然,为了假装一个精神正常的老师,我还是忍住了。
我之前发电邮联系的几个微信好友几乎都没有心思给我写电邮。有一个第三天才回信,也是迫于工作原因,不得不问草草问几个问题好办事。还有一个第四天回信,只有两个字“收到”。还有一个人,可能是根本没有检查邮箱的习惯,了无音讯。
删除微信的第六天:
等待回复的时间变得漫长
我开始慢慢习惯了给人发出邮件要等个一两天,甚至更长,才有回复。这很像以前,写下一封信,叠成长条,塞进信封,用胶水封好,投入绿色的信箱,然后日日夜夜地盼着,或许一个星期,或许一个月,才会收到回信。打开信封,仿佛打开一个人的灵魂。里面一定有长长的,至少两三页的字。
后来用微信,发出一条信息,几乎立即就会有人回复。发信与等信的心情早已不复存在。私信的头像上往往挂着红色的数字,3,5,6......信息量的数字可能很大,点开看,却常常是把一句话拆成几段,想起来没说完又接着一条一条地发。以前我发短信还想着尽量在一条短信里把话说完,节约短信费。现在微信私信也不收钱,信息变得廉价,泛滥,也空洞无物了。
海德格尔说,语言是精神的故乡。而现代人在发达的即时通讯的交流之中,语言使用的方式也影响着我们的精神家园。我们的思维变得碎片化。微信微博上的内容也是越来越短,越来越频繁。每天打开手机,随便刷一刷朋友圈,就像从天而降无数个凌乱混杂的碎片不断砸到头上,因每天如此竟也习惯得不以为然了。要好好写一封两页纸的信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不可能了。
我发现,社交媒体或许还影响了我的生活态度。回想一下,我大二的时候,校内网开始流行。然后是微博,QQ空间,微信。我不到二十岁就开始在网上消耗大量的时间刷新自己的社交网页面,看别人的页面,别人给我的评论,版聊私聊......几乎做每一件事都会想,如果把这个发到我的页面会不会好看,会不会好笑,会不会显得特有品。眼前的生活成了社交网的素材,不被拍照发布出去的人生是没有价值的。
我现在没有朋友圈了,拍照也拍得少了。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,全心全意地和他说话游戏,看着他的眼睛,抱着他大笑,而不会在他玩得高兴的时候去找手机。栀子花开满了一盆,就低头去闻,去看花瓣上挂的晶莹的水珠。做了好吃的饭菜,就埋头把它吃掉。而不是想着如何拍照,把眼前的人生展现给遥远的,认识的,不认识的,喜欢的,讨厌的,嫉妒的,羡慕的人看。
这个星期,白天和孩子一起玩,备课上课,学法语和日语,傍晚读诗浇花,晚上写一篇至少三百字的日记(应该远超三百字吧),给学生和同事写长信,睡前看看《纽约时报》。
生活是自己的,我要把它从微信手里夺回来。
删除微信的第七天:
学生们发来教师节的感恩信
这周是美国的教师感恩周,和我们的教师节差不多。
昨天带孩子出门骑车回来,突然发现门口立着一个牌子,写着我们学校的名字,说“我们爱我们的老师!” 一个好大的惊喜!我几乎热泪盈眶。
电子邮箱里好几封学生的感谢信,还有学生特地做了短视频送给我。疫情期间老师和学生都要克服很多困难,学生因此更是心怀感激。一想到他们在网课视频里的脸,他们平时在课堂里的样子,我真想冲过去一个个地抱住他们,一个个告诉他们我也好庆幸有他们做我的学生。
我很认真地一一回复了学生的感恩信。也设计了一个送给他们的小惊喜,下个星期上网课希望他们会喜欢。
学校有一个老师写邮件求助,说教会里一个奶奶只身抚育一岁大的孙女,家里困难一无所有。我立即把儿子衣柜里款式中性的小衣服都整理出来,又从他的玩具柜里找了几个适合一岁小孩玩的玩具,拿了几本童书,放进亚马逊的快递纸箱。
我给那个老师写邮件要她来取。想起疫情期间,老人尤其脆弱,又仔细把玩具都好好地洗了一遍,书封擦干净。衣服早已洗净,还有洗衣液的香味。
那个老师要我把箱子放在家门口,她悄悄地来,又自己悄悄地搬走了,门都没有敲。她写了好几封邮件来感谢我慷慨,我自然也感激她那么体贴,来了一趟,不打照面就走了。
打开脸书,看了两分钟。见有人在讨论中美“甩锅”之事。想起,好久没有见到“甩锅”二字。也好久没有人在微信上问我立场。想来这周真是比我料想的还要清净。然后立即退出脸书,考虑什么时候也一起删掉。
以前问学生,有没有见到种族歧视的事情。他们都说,在现实生活里没有遇到过,但是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很多情况恶劣的事情。
暂别社交媒体,远离各家各派之间的剑拔弩张,相互指摘,感觉自己的怨怒也少了很多,或者说完全没有了。放下手机,把时间都交给身边的人,然后发现这个世界原来比你想象的美好。
删除微信的第八天:时间就是这么浪费掉的
今天是母亲节。
孩子睡下后,我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,祝她母亲节快乐。她听上去并不怎么快乐,然后旁敲侧击地说,她和好友都以群发的方式,快捷高效地在微信上就祝福了一大帮母亲。自从删除微信以后,她几乎每天通话都会跟我描述微信的各种方便之处,并传达各方亲友对我不用微信感到匪夷所思的言论。
我又打电话祝福了我的一个发小,她也做母亲好几年了。我告诉她,我卸载微信了。她很惊讶,“咋了?!出啥子事了哇?”
我说,“没事没事,就是想节约时间,微信太浪费时间了。删除微信后,我感觉时间突然多了好多。以前总是发朋友圈,等人点赞,给别人点赞,太浪费时间了。“
她说:“我从来不发朋友圈。我的微信里面有很多工作上的人,我不想让人看到我今天干啥了,我在想啥子,我不想给人看我的心路历程。”
她说得对,我给微信好友设置了好几个分类,家人、同学、朋友、工作...... 发给同学看的内容要是让家人和工作上的同事看到了难免尴尬,为了工作应酬转发的东西,也不想让所有人都看到。可是后来,连我自己都忘了好友分类,谁是哪个类的,发朋友圈之前还要想想点这个不点那个,真是太累了。
后来索性不分类,统统所有好友可见。又开始有很多顾及。本来是发给家人看小孩,给我爸妈姑姑姨妈看,我家孩子如何聪明可爱懂事无所不能。可是,想想这么发出去,那些宝妈群里的朋友看了,岂不难看?于是,只能一边觉得自己儿子天下第一,一边又要想办法揭短说自己儿子吃相如何难看,捣乱如何了得。想来想去,也没多少可以揭发的短处,发个朋友圈也很为难。
我的时间大概就是这么浪费掉的。
挂了电话发现时间还早,我又给我的小学老师打电话祝福。小学六年,她都像我的母亲一样,教过我识字写作,给我擦过眼泪,有一段时间我放学不回家,她还陪着我妈一起沿路找过我。以前每年教师节都要祝她节日快乐,今年有时间,就再祝她母亲节快乐吧。
老师说,“我给你微信发了信息,你看到没?”
我说,“我把微信删了,太浪费时间了。”
老师没有大声惊叹为什么,说:“我以前也是好多年,一直坚持不用微信。现在工作上要求一定要用微信,发文件发通知都要用微信,我没得办法才开始用。”
终于找到了一个理解我的人,老师胜似母亲真的不假。我们又聊了半个多小时。我说我不喜欢微信群发,感觉任何祝福统一发出去都缺乏诚意。还是一对一,面对面地祝福才有意义。老师同意,她说哪怕不能见面,打个电话也很温暖。
想想,也是好久没有和人如此推心置腹地聊了。挂了电话,觉得很幸福。
删除微信的第九天:
庆幸在美国不用依赖微信工作
今天上了一天的网课,学生都很认真。虽然累,还是觉得很满足。我觉得很庆幸在美国不用依赖微信工作。
刚来美国的时候,觉得这里怎么这么落后啊。没有微信,什么事都要发邮件打电话,也没有微信支付,没有朋友圈。脸书的页面和即时信息是两个不同的软件,转来转去切换软件真是麻烦。
后来找到教职的工作,又说教育部门规定老师不能加学生社交媒体的好友,也不支持加学生家长。处理学生的学习问题只能用学校的官方邮箱,不能给学生自己的个人电话号码。原因很简单,防止老师在私下猥亵学生。我当时想,这不是完全把学生隔绝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之外吗?我以前一直认为,学生和老师在学校都是冠冕堂皇的交流,只有在社交媒体上更可能有真心地互动。
我现在发现,老师就是应该把学生隔绝于自己的日常生活之外。除了保护学生不受老师猥亵,另一方面也保护老师不被学生窥探骚扰。正如我朋友所说,防止工作上的人看见你的“心路历程”。
不仅仅是师生之间,美国的同事之间也很少有人互加社交媒体。工作关系全部公事公办。打开学校的邮箱,就是百分之一百的工作状态。不会想着我这个号还连着朋友圈,他们可能刚刚看了我和朋友出门聚餐吃得满嘴流油,现在就要跟他们一本正经讲教学大纲。
《论语 学而篇》有“出则孝,入则弟“。孝悌都是仁爱所为,却有所不同,所以名而不同。在家对自己父母,和在外对别人的态度肯定是不一样的。不是说见风使舵,阳奉阴违,而是从伦常上来讲就不应该对所有人说同样的话,表达同样的感情。而工作朋友家人全都加上微信,看同一个朋友圈,就太奇怪了。
删除微信的第十一、十二天:我的生日到了
今天是我的生日。我爸说堂哥堂姐们都要发生日祝福给我,我不得不把微信装上,以免受了礼又不回复,过不去。所以今天不能完全说是删除微信的第十一天,这是重装微信的一天,尽管把该回复的回了之后马上又卸载了。
装微信的时候,心情是很复杂的。看着屏幕上显示载入信息30%,50%一直涨,我变得越来越紧张。那些给我发信息的头像一直往下沉,被不断涌现出来的新信息挤到下面,我的整个屏幕疯狂地跳动着往下沉。直到最终信息量显示为537,微信终于平静下来了,像风暴后的海面,静得难以想象。
五百多条信息,主要是我难以拒绝朋友邀请而加入的各种群组。我点开最活跃的一个群看了一下,最早的信息发送于周六早上八点。又开了几个群,都一样,每时每刻都有人闲扯争论发表意见的群里,都看不到比周六更早的信息。所以,微信最多只显示三天以内的信息?那么,537条信息只是三天的量?如果把十天全部算进去,大概至少有1600多条?我为逃过了这么多没用的短信而长舒一口气。
除开那些群,家人朋友发给我的信息并不多。有人祝我生日快乐,我立即感谢。有人关心我是否安好,我也很感激。
打开朋友圈,有人晒娃,有人在争论政治观点,骂和自己观点不同的人,有人晒厨艺,感觉这个久违的世界真是一点没变。而我如今却像一个在家隔离已久的人,难得出门一次,看见外面人头攒动,心生不安。
我向发来生日祝福和问好的人一一道谢,和父母通了一下视频。不到两个小时,然后几乎是逃窜似的,匆匆把微信删掉了。
每年生日我都会在微信上收到很多祝福,其中不乏画成蛋糕或烟花的表情包。有人祝我永远十八岁,有人祝我越活越年轻,都是没有可能的事情。
今年把微信再次删除后,印象最深刻的祝福来自于信箱。没错,那个实体的,方形铁皮的信箱。从钥匙串里找出最小的拿把金色钥匙,打开那扇小小的信箱门,里面躺着两个信封,一个橘黄色,一个红色,都是贺卡。
一封是公婆寄给我的,信封上写着给克拉克太太,其实我并没有随夫姓,还是姓张。不过,二老是守旧的人,总认为我是该姓克拉克的,也守旧地每年给我寄贺卡,里面还要夹五十块钱。另一封是一个学校同事寄来的,她寄给张太太。她只知道我姓张,已婚,也理所当然认为我应该是随夫姓张,嫁给了小鼻子小眼的中国张姓男人。
两张卡片里都弯来绕去地写着圆体字,满满写了一整面卡片。现在还有谁会写圆体字呢?美国好多小学都不教小孩写圆体了。我学生的英文字写得一个比一个丑,打字写电邮也写得马虎。
今年生日,仿佛回到一两个世纪以前,开邮箱,用剪刀剪开信封,读满页手写的生日祝福,感觉自己仿佛头戴羽毛礼帽,身披着手勾毛线披肩的老太太。像旧时代里的老太太一样过生日,倒是比在微信上假装十八岁来得实在一些。
生日照样上了网课,然后和孩子先生一起吃蛋糕,拆礼物。儿子用玩具做了一个有两只眼睛的怪物送给我,说那是妈妈。先生送了一把尤克里里,是我一直想要的。然后整个下午我都和孩子在玩那把琴。不用在微信上应酬的日子,我有大把的时间学一门乐器。
删除微信的第十三天:
爱国爱主义,都不如爱人
一个中国来的学生说,她在美国寄宿的家庭都支持特朗普,把美国疫情的责任全部推给中国,而且也不喜欢戴口罩,相信集体免疫。她感觉寄宿在这样的家里感到很压抑。
我给她回信,提醒她自己注意好防护,又安慰她没关系,就快要毕业了,明年上大学就可以搬走了。我在以前大概是会怂恿她去和住家父母吵架吧。每天在微信脸书上唇枪舌战,所有人都忙着站队,各种各样愤怒的声音,非争个你死我活不可。从一月到四月,心情像过山车一样,不断地愤怒,不断地争吵。现在想来,一个高中女生,要是也被我怂恿跟住家父母吵起来,又该何去何从呢?
疫情全球散播,本该各国各族团结一致,共同抗疫,而这个世界却在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分崩离析。社交媒体更是加速了分裂。各有立场的大媒体已经旗帜鲜明,再加上自媒体为了夺人眼球,把事件简单化、原本复杂的人类型化、愤怒的声音越喊越大,宽容与冷静理解的意愿越来越少。
我们在平日里遇见亲戚邻居,哪怕观点不同,至少当面说话也是和和气气。在社交网上扁平化的“川普支持者”,“小粉红”,或“带节奏”的人,在平日里就是一个个普通的,有血有肉,也有喜有乐的人。
我的父母出生于五十年代,有时可以非常轻易地说出在我们看来非常”政治不正确“的话,性别歧视、种族歧视,此类的言论要是在社交网上看到,我一定会认为十恶不赦、先斩而后快的。而因为他们是我了解的家人,想到他们所受的教育、他们从小成长的环境,与我不同,他们有他们的局限,我就不会觉得他们邪恶,甚至会产生悲悯之心。
在微信上,前段时间(抱歉,我离开微信两个星期,大概已经天上一日,地下十年了),几乎每人都在站队支持,或者反对方方,然后都认为对方是傻逼。我还见到有人写文章说,要是你的男女朋友是傻逼,怎么办?一对男女朋友各方面都情投意合,但是谈到政治话题,两人不和,立即就觉得对方是傻逼,没有办法走到一起。
坦白讲,我也因为观点不和,与我中学时期最要好的朋友争论过,然后心里觉得她是傻逼。想必,她也同样在心里骂我傻逼。现在,当我逃离了微信,不再每天执着于这些是非,我想到了很多我们中学时期一起经历的事情,我们一起看电影唱歌,对人生不解,又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日子。我们从小在一起,对于很多事情都有不同的看法,可是从来没有因此而把彼此视为仇敌。
我后来再给她打电话,可以聊的就很少了。她总是有别的事要忙,说不到两三句就挂了。大概她已经在心里把我拉进她的黑名单了吧。
我很后悔,和朋友在微信上发生争论。要我选择,爱国爱这个那个主义,都不如爱人,爱我的朋友我的家人重要。
社交媒体更可怕的一点是,旗帜太鲜明。以致你无法在黑与白,是与非之间作出别的选择,别的思考。你只会被一波又一波情绪激烈的信息淹没,看不见天看不见方向。只要你点开一个链接点了赞,就会不断有类似的言论推送给你。你关注了一个人,和他想法相似的人的文章也就不断送到你眼前。你和这个类型的人交朋友,讨论倾诉,咒骂其他的人是傻逼,讨论那些人和他们的言论应该完全消失,否则世界就永不得安宁。然后,与你向左的意见就越来越远,你还来不及去思考他们是否也有理有据,你关注的人和公众号早已把那些不同的声音贴上了“邪恶”“愚蠢”“看到都要作呕的”的标签。
社交媒体看似让我们获得了更多信息,实则却把我们锁在了小小的,只和我们自己发出同样声音的狭窄圈子里。
我又多给学生回了一段话:
不如趁这个机会去了解一下,和自己观点不同的人,他们是怎么想的。这个世界非常复杂,有很多种人,很多种想法,很多种生活方式,而世界也正因此而美丽。和自己不同的人相处是很不容易的,而我们需要学会做到这一点,至少学会尊重这种不同,多样的世界才会成为可能。而你的寄宿家庭,除了是“川普支持者”以外,还是你的住家父母,他们做饭给你吃,给你提供遮风避雨的家,你生病的时候,住家母也很温暖地发邮件给我,说你需要休息不能来学校。他们归根到底是善良的人,像大多家庭里的父母,有爱有恨。如果你觉得他们太愚蠢邪恶而无法共处,可以想想他们曾经做过的好事。在这最后的一点共处的时间里,也许会轻松一点。
删除微信的第十四天:
有机会认真对待自己的声音
前两天登陆微信,点开看了一下朋友圈。满是粗糙造作的网络语言,人云亦云,毫无性味。
最近不再上微信看别人的页面,各种公众号的页面,把米家路教授热心寄来的诗集《深呼吸》看完了,又断断续续读完把以前落下的顾随的《中国古典诗词感发》,真像是逃离了城市的大烟囱,到树林小溪跟前去,眼睛肺腑都洗了干净。现在,要再回去,我是不干的。
另外,在每日书记录生活,又有了很久以前认认真真写作的乐趣。因为在文档里写可以反复修改,锤字炼句。之前写得不顺的地方,后来想起,可以回过去改。文字是要改的,不能像微信朋友圈一样一发定终身,通的不通的都是它。离开微信,让我有机会再次认认真真地对待文字,对待自己的声音。
今天看到董桥地一个访谈。他说:“写作的人只有两条路要走,一条是投进时代里面去,可能你会找到一些好东西;另一个是你完全抗拒那个社会、那个时代,你retreat到一个你觉得comfortable的一个bygone的岁月……”
要说投进时代、抗拒时代,我都是够不上格的。要自称“写作”的人,也有点对不起“写作”两个字。不过,我觉得我现在确实就在retreat,不看微信,不看那些讨论时代浪潮的公众号,不看我的好友每天都在干什么,我觉得挺好的。
想想多年后在的病榻上,回忆自己地一生。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刷微信,阅读资料的主要来源于朋友圈,三十岁以后的中文词汇量都受教于网红和他们创造的网络流行语。这有多么可怕!
作者后记
其实不得不承认,我的删除微信计划最终还是失败了。因为,我又多次把微信装回来了,虽然每次都把登陆时间控制在两个小时以内。
我的父母都要通过微信视频看看孩子最近怎么样了。除了微信,我再没有可以和他们视频通话的办法。此外,也必须定期登陆检查三天以内是否有错过的重要信息。
每次登陆都会发现朋友圈又冒出了很多新的话题,甚至新的完全没听说过的词汇。有时就像看外语,翻来覆去都看不懂。不过,因为每次登陆都有新花样翻出,所以也就释然了。词汇和现象的后浪把前浪拍死的速度太快,不如索性去找更早更接近深海的浪。然后,开始认真地读托马斯曼,马尔克斯与托尔斯泰。
在这个把微信删了又装的一个月里,除了正常的居家办公,看孩子做家事以外,我学会了几支简单的尤克里里曲子,看完了一本诗集,一本诗论,三本小说。每天背几个法语单词,竟非常意外地,读懂了约翰厄普代克的小说(英文本)中摩洛哥旅行的法语对话。写完了两篇稿子(更多的是没写完的烂尾工程)和许多长长的邮件,然后终于等到《科幻世界》的编辑发来信息说六月可以刊登我的小说了。
我也知道,这些所谓的成就也像旅游时去网红景点打卡然后发朋友圈一样,都是非常虚无的。人生无非是被不同的东西束缚着往前翻滚。被微信绑架,还是被传统的阅读与写作绑架,我想我还是愿意选择后者。